| 儿时随父辈进京，那时感觉人少车稀，因而显得马路竟比现在宽。最喜欢在阒无人迹的胡同里打仗、滚铁环、撅着屁股拍洋画。胡同口贴墙根埋着半截石磨盘，呈青绿色，中间已风化裂开。我常望着这半截入土的家伙发呆，乱想先人何故弃置于此，想得头疼了也弄不明白。稍大了，又跑到阜成门看热闹，摸着黑睃睃、油光锃亮的椭圆形城门洞，感慨造物之伟大。穿堂风一吹，暑天一身大汗立马凉爽，那舒服胜过今日之空调。 我不是守旧派，但怀旧无罪。望着今日满城钢筋水泥外加大玻璃屏幕的现代“森林”，哪儿都堵得慌，像生生被塞进了沙丁鱼罐头，儿时的快乐时光只好封存在回忆里。现在回想起来，我时常品味的其实是一种文化，有学者叫“胡同文化”，我理解，那是世界的传统的农业文明时代的扛鼎之作。那风裂的磨盘，那油黑锃亮的城门洞，那小小风车，无一不是京城各个历史文明时期的活化石。这些活化石如今已烟消云散，更多的正在加速湮灭。 对城市建筑我是外行，但热闹看久了，忍不住要说两句。贾庆林市长说文化产业是发展首都经济的三大支柱产业之一，极对。文化产业内涵多达20项，建筑文化应算一项，我以为，京城建筑长期存在两个误区，一个是布局，一个是风格，都缺乏文化意识。 北京城经过六朝古都前后三千年的熏陶（自古燕国以来），已形成以紫禁城为中心、周边四九城相拱卫的严谨格局。据史料记载，北京内城九门都是由箭楼和城门楼构成的双重城楼，其中城门楼最为巍峨，为三檐双层的巨大楼阁或殿堂，全城的城楼、箭楼、角楼共47个。胡同相应多为东富西贵，南北城则贫苦百姓杂居之，且历经朝代更迭，历史文化沉淀极其深厚。纵观全城布局，充盈王者之气，“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然而今天的北京城，除皇城没敢拆外，就剩下前门箭楼和后面的正阳门了，围起来的瓮城还改作了公汽停车场（现又改作绿地），皇城也气势全无，孤零零兀立在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之中。 当年拆城的理由有二：一是限制和妨碍城市发展，二是阻碍交通。这个思路一直延续至今，好在那时政治运动频仍，而且大机关、大人物占了好房子，所以只是毁城，没想着毁建筑。“文革”结束后，“大干快上”，拆了旧房盖高楼，一心脱贫奔小康，内城见缝插针沟满壕平，又转着圈儿上二环、三环、四环。为环环打通，拆房！拓展菜市口和崇文门外大街。一条长安街不够使，再拆房！修第二条长安街（平安大街）。假如不是兜里没钱了，第三条长安街（阜成门至景山至东四）恐怕已经向什么周年纪念日献上厚礼了。结果现在谁都看得见，城市急剧膨胀，街头车满为患，竟出现了立交桥长腿、行人爬上爬下高空乘车的奇观。 看来不换个思路，学费还要继续交下去。 至于北京城市建筑的风格，市政当局的思路同样顾此失彼。 七十年代末兴起盖大板楼，沿崇文门、前门、宣武门即前三门一线，立起了一大溜儿“火柴盒”，没有造型，毫无美感，更无文化内涵可言，时人戏称“八十年代贫民窟”。当时是为解决十年浩劫居民的欠账，上下叫好，风光得很。没有人想到，这堵高高的水泥墙正好压住“内四外九”的南城一线，极大地破坏了古都风貌，并且开了在市区动“刀子”的先河。 八十年代中期，西风东渐，楼市大兴西洋景。自燕莎、赛特、京广中心建成始，到妇联大厦、外交部大楼开工形成高潮，而以位于王府井南口的拖了十年之久的东方广场在建工程为登峰造极，一开工就是20万平方米。近年此风愈盛，53座摩天大厦还将陆续竣工。 还有的建筑，其本身就是穿西装戴瓜皮帽，比如西客站，洋洋洒洒的候车大楼，顶上安了个小凉亭，既不雅观也不实用，那里视野还特开阔，十多里外就能望得见。再比如平安大街，好端端的一条马路硬给分成两个世界，北边一律低矮铁灰的小平房，南边则是一派极现代的高楼，既不对称也不协调，溜溜出去十几里。论外观造型，往北看，伪古；往南看，准西化；合着看，不伦不类。假如论建筑工艺和功能格局，还不如先前拆掉的老房子。 远看近看，全是伪文化。 《黄帝宅经》曰：“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存，感通天地。”是说建筑对于人而言，不仅具有挡风挡雨的生存意义，更具有人文环境养成的文化意义。照搬西式建筑不合中国风水，戴上瓜皮帽就算中国气派了吗？泱泱大国，首善之都，我们自己的建筑文化在哪里？ 我的工作单位在西单四周，西单西边正在成片改造，盖金融街。不止一次，我游弋在还没扒完的大小胡同里，满目所见，青砖到顶的院墙、雕梁画栋的门楼，或坍塌到底，或一溜儿歪斜勉强立着。走近卸了门板的院落，脚旁是一只半只拴牲口或镇邪用的石门墩，掩埋在碎砖乱瓦破木条间；门里绿苔茵茵的木制照墙上，还隐隐残留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之类的条幅，或雕漆画；耳边则是清楚可闻的推土机轰鸣声。平日人车争道的胡同，就我一人鬼影般东游西荡。这里的房屋主人呢？他们晨练问安、幽默大气、清闲淡雅的嬉笑怒骂呢？大概都搬到四环路以远的一间间水泥隔段里去了。他们走时一定欢天喜地，争相传颂着一句古老的格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其实还有一句格言：“不要把孩子同洗澡水一起泼掉。”这话是一个叫恩格斯的德国老人说的，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中国同志们应该还记得。 （王建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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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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